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那时他还是一个见人就会拘谨的青涩男生,刚刚从西部边远的小县城,考到繁华的上海读书。那种无人结伴的落寞和孤单,每到周末大家纷纷出去跳舞K歌的时候,就会愈发地深下去一层。幸亏所学是自己喜欢的园林设计,所以别人游玩嬉闹的时光,他全都去泡了图书馆。这样的努力与勤奋,让他不过是一年,便很快地在同系的学生们中间脱颖而出,成为被许多女孩子仰慕且爱恋着的优秀男生。
 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 “优秀”,在世俗人的眼里,其实是不值一提。有谁会知道那些设计方案的背后,他一个人省钱啃泡面的苦涩?有谁看得到他平淡面容掩盖下的,那与生俱来的胆怯与自卑?他不过是一粒被大风刮到上海来的蒲公英的种子,能不能落地生根,连他自己都迷茫惆怅。所以,那些外人的羡慕,原是些落日洒下的余晖,与他这粒在水泥地上,被人漠然践踏的种子,是没有丝毫关系的。因此当有人将系花涵的情书转交给他的时候,他并没有如许多人想像的那样,骄傲自得,或是拿出去炫耀。他只是将这封写得热烈奔放的情书,塞到一摞书的最下面,而后,继续过自己了无牵挂的清贫生活。
  但是涵的情书,还是一封封固执地写来。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回绝,涵就直截了当地来找了他。当着舍友们的面,涵冷冷丢给他一句:连一份爱情都不敢接受,算什么男人!他的脸,在一阵哄笑声里,腾地红了。他很想问问涵,为什么要爱上他呢?一个小城来的穷小子,除去出色的成绩,还有哪一点,值得她这样被男生们众星捧月般追求着的女孩,死心塌地地爱着?但终究还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占了上风,他略略羞涩地抬头,笑望着涵,说,其实,我暗恋你,已经很久了。
  他与涵,至此便成了系里公认的最幸福的情侣。他的确是深爱着涵的,涵的美丽、聪慧与时尚,常常让他觉得即便是自己付出了所有,也不足以偿还她给他的生活,带来的欢喜与甜蜜。他因此便加倍地对涵好,不仅风里雨里地帮她提水打饭送早餐,尽一切男友该尽的职责,而且甘愿放弃许多次参展的机会,只为了可以一心一意地帮涵参赛。涵在他的指导下,很快地在专业上如鱼得水。 她又本是擅长交际的女子。 系里的老师,便慢慢地开始器重她,将一些大型的活动,放手交给她来主持。涵这块玉石,在他的雕琢下,渐渐将那温润迷人的光泽,晨曦一样,透射出来了。
  涵的声名,就这样开始高出于他。而风言风语,也渐渐像那秋日的树叶,旋转着一片片飞来。他本不想理,但它们还是时不时地,就恼人地来碰他一下。他并不确定,那些流言,是否为真;他也不知道,涵给他的这份爱情,到底会维系多久。但他的心,却是明白无误地确信,爱情,曾经在他与涵之间,停歇过。如果它真的疲了倦了,想要飞到更高的枝头上去,那么,他并不会强去挽留。因为,他本是那最卑微的一粒,而涵,在他的心里,当是那歌声嘹亮的云雀。他隐在白桦法桐的下面,听到她悠扬婉转的歌声,就已是满足,可是她却飞来,给他最温柔最缱绻的停靠,那么,他还有什么理由,在涵时冷时热的爱里,抱怨,抑或难过?
  四年的大学,很快便到了尽头。而这段只一个人全心付出的爱情,他亦知道,是该到了凋谢的时候了。他与涵,都各自忙着找寻工作,彼此并没有说再见。那心,却是凉了。但是当系里贴出留校候选人名单的时候,他还是像往昔一样,略略迟疑,为了涵,要不要放弃这次竞争。涵却是先来找了他,问他可不可以将候选人初赛时必须提交的设计,交给她参考一下?他看着涵眼睛里熟悉的一抹柔情,很轻地反问她一句:为什么不可以呢?
  那张设计图,他还没有来得及做最后的斟酌,便被涵交到了系里。两个星期后,宣传栏上贴出的参加复试的候选人名单里,并没有他。但涵的名字,却是高高地排在了第一位。他终于在这样的结果面前,嗅到了离别的浓郁感伤的气息了。
  一个月后,系里一个老师给得意的弟子饯行。他与涵,都被邀请了去。一行人里,除去留校的涵,皆有了很好的归宿,只有他,最终选择了一所西部偏远的城市。他走过去为老师敬酒的时候,老师突然很惋惜地问他一句:我很奇怪,为什么你这次参赛的设计,如此拙劣?他怔了一下,但随即在对面涵慌乱的视线里,笑道:也没有什么奇怪的,人都有发挥失常的时候,我只不过是在关键的时候,错失了而已。那场聚会结束的时候,涵没有走过来向他道别,他亦没有像无数次设想的那样,最后送涵一次。他只是穿过满地的狼藉,走到涵的身边,在一室的喧哗里,低声说:你要好好的,我也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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